王瑾首先对耶稣会提供这批图书表示感谢,他将在广州建立一座图书馆,由双方共同管理,并且着手组织将这些书籍翻译为中文的工作。既然要共同管理,之前不允许外籍教士进入内地的禁令也可以撤销了,传教士可以在礼科的教会司登记之后,凭借教会司发放的通行证,于限制时间地点内在内地活动。

    这么贵重的一批礼物不能白拿,王瑾同意除了保留在海南岛上的两座教堂之外,恢复耶稣会在肇庆、韶州、南雄的三座之前被明朝没收的教堂,和海南的教堂一样,也要接受教会司的管理。广州图书馆的传教士利用私人关系传教他管不着,也没法管,但是在广州,没有天主教的宗教场所,也就不允许集会,只准教徒各自在家礼拜。

    虽然限制还是很严格,但毕竟和之前相比还是放松了,曾德昭和卜弥格都感到不虚此行。但是接下来,王瑾提出的条件都就他们为难了。

    所有宗教书籍,必须采用衡州书坊出版的版本。书坊从中赚多少钱不打紧,关键是这意味着,必须使用“天”和“上帝”的译名。

    教徒有参与祭祖、祭孔典礼的自由,有选择丧葬礼仪的自由,有供奉祖先牌位的自由。在官学读书的学生必须参加祭孔,有功名的教徒如果不按规定到孔庙致礼,其功名将不予承认。

    王瑾的要求基本上沿袭了利玛窦的观点,即中国人的“天”就是“天主”,儒教是一种哲学思想,和天主教不抵触。祭孔是表达尊敬,祭祖是表达怀念,这是值得支持的行为,宗教不能教人不尊敬、不怀念。羽凤麒、马守应等回教徒都认可这一观点,如果天主教做不到这一点,那就不能在中国传播。

    现在罗马教廷并未禁止祭祖祭孔,所以这件事曾德昭还是敢答应的,但是宗教书籍的出版权这件事就太大了。翻译问题在另一时空争执百年,非常敏感,根本不是曾德昭和卜弥格两个人能左右的事情。相比之下,教会管理人员任命需要官府批准,可以开设孤老院但不许开设孤儿院、医院、学校这样的限制都是小事了。

    王瑾其实有让耶稣会知难而退的意思,他手上并无多少能威胁教廷的筹码,逼教廷就范可能性不大。如果按照王瑾的办法办教会,办到最后,中国教会势必自成一派,这是教廷绝不允许的。而如果遵从罗马方面的命令,上会威胁皇权,下会威胁宗族,这是李自成和他的子孙,还有全国大部分官绅都不会允许的。

    王瑾自没指望曾德昭现在就答复,接下来,他只谈了图书馆的选址和管理问题。

    一场谈话下来,曾德昭觉得十分疲劳。曾德昭过去见过不少固执的明朝官员,对于天主教非常敌视,恨不得立刻把所有外国人赶出澳门,但是,开放包容的王瑾却比这些人难对付得多。此人对耶稣会乃至罗马教廷的情况都很了解,故而能够精确地戳人肺管子。曾德昭隐隐感觉到,这位权将军想要的恐怕是一个像安立甘宗那样完全不受教廷控制的教会,而这是教廷绝不能容许的。

    究竟是让更多人接受主的荣光重要,还是教廷的权威重要?曾德昭无法给出答案。

    曾德昭哪里知道,王瑾已经在台北开始尝试这种魔改版本的天主教了。当地的原住民部落有一些在西班牙人的影响下信奉了天主教,闯军当然不可能跑到原住民的村子里去禁教,那不就是送头下乡。于是在王瑾的指导下,已经做了广东道录,五品大员的王知明,搞出了一套结合儒道两家理念,又贴近原住民的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的魔改版基督教。

    一群道士去传播基督教,这画面十分诡异,但是在原住民看来,同为黄种人的道士还是比多明我会的神父更顺眼的。他们不否定原住民已经接受的教义,只是做出新的解释,这种办法十分有效。闯军为了躲避疾病,天气一热就躲在社寮岛上不出来,有什么事情都让道士指挥原住民去干,闯军用盐、糖、酒、布匹等手工业产品作为报酬。杨彦迪打算在他们能接触到的所有原住民村落推广这种办法。

    明朝本就有不少儒、道、佛合一的三教寺,台北直接建了五教寺,儒道佛回耶合一。虽然这想法颇为扯淡,而且让王瑾联想到于谦的母亲吃香灰,但好在闯军对这些道士的控制非常严格,这些人和官吏无异,不怕他们掀起什么风浪。反正这里的信众除了粗鄙武夫就是原住民,没有任何一教的神学家和他们辩经,他们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只要能说服原住民别猎头就行。

    此时只有二十八岁的卜弥格只是负责看护这批书和仪器的,他就轻松得多了。他判断,王瑾有很高的科学素养,应该在他自己之上,凭他现有的知识,恐怕很难影响到王瑾。原本传教士可以利用制造军火来换取中国官府的好感,然而现在佛山兵工厂的产品在设计上是超过澳门卜加劳兵工厂的,所欠的只是还不够成熟而已,这方面传教士也使不上多少力气。因此,卜弥格决定仔细查阅一些那些书籍,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可以引起中国人兴趣的东西。

    曾德昭没反对,但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卜弥格这个人有些呆气,是个很好的传教士,但不是个合格的教职人员。他们要对付的这个人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是这个名为“奉天倡义营”的政权的二号人物,统治着面积接近西班牙本土的富饶土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对科学的兴趣就改变政治主张。

    从这个政权的名字来判断,“天”的概念对他们非常重要,否认他们对“天”的解释,就如同和捷克人谈判时不承认胡斯的观点,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在欧洲,天主教大军能把胡斯的继承者们杀得血流成河,但是在这个遥远的东方帝国,采取强硬态度无疑是愚蠢的。真要是把王瑾惹急了,出动几千军队来打澳门,葡萄牙人也只能从道德上谴责,然后在生理上投降。

    其实耶稣会内部对于是否要和闯军合作都有分歧,不少人担心明军会很快打回来。但是曾德昭在许多年,对明军以及两广地形都有很深的了解。他认为,就算闯军守不住湖南,他们卡住五岭隘口,在仅有的几条可以通行大规模军队的地方各修一座棱堡,采用“凭坚城,用大炮”的策略,对明军来说也是无解的。

    对于王瑾来说,谈判很是愉快,对方没有什么超出他预期的反应。辞别了宋应星,他又到城墙上视察了一圈,顺便散散心,最后登上了广州北侧的制高点镇海楼。

    那边应该是绍武帝朱聿鐭和他十五个臣子的墓,这边应该是王兴和他十六个妻妾的墓。另一时空,王瑾对这两座墓的印象都很深刻。跨越三百余年,只有越秀山依旧,而绝大多数由人类建立的景观都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

    王瑾忽然想起了至今不肯合作的冯耀在另一时空离开广州赴死时留下的话:“从此出郊一里,至越王台,即是天山朔漠。”

    这个时空的冯耀,可能只会是个普通的明朝遗老了,十几年后老死病榻,除了一篇墓志铭之外,再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

    羽凤麒这样的人可能还会被其他明朝遗老骂个狗血淋头,毕竟他和闯军合作过,也没说出“凡我羽族不许食闯禄”。施家八兄弟一个也没死,钟国宝这个身为“朝廷心腹”的锦衣卫都投降了。

    这将是一场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的,寻常到乏味的改朝换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