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乐文学>奇幻小说>连城纪 > 若教眼底无离恨
    宋浴秋这时候才渐渐辨认出这块羊脂玉镇纸上阴刻的字是什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依旧歪着头,打量着镇纸上倒过来的花纹,低低道:“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能和皇宫、大内,有什么关系?”

    他渐渐抬起头来,露出笑意:“那些画儿可值一千两黄金呢!”他伸出一根食指,“一千两,卢吾公司的人都晓得有您这位大财神爷,真可谓一掷千金……”

    “宋浴秋,你我为何不坦诚一些?我是受人所托购下此画,那么你呢,为什么这么关心?”

    宋浴秋随即问道:“帮谁买?你,你不会做洋人的买办吧,等等,也没给你便宜一些啊……”他还在犯嘀咕,虞西敏起身道:“我有位长辈,喜好韩干的画作。而从前世人以为曹霸的画已佚失无存,如今双双得以重见天日,他便想买来收藏。”

    “好气魄啊,花这么多钱买几张画。”宋浴秋咋舌,只知呆呆坐着,一时想不到下面要说什么。

    虞西敏交代得清楚,于宋浴秋来说似乎又是个巧合。

    虞西敏见他茫然的模样,便走到书柜旁,自最底下的柜门中启出一个檀木盒子,捧到书桌前对宋浴秋说道:“你来找我,是想看这几幅画吗?”

    宋浴秋的目光凝在盒子上。他已见过这几幅画,甚至奉溆意都不曾带他赏鉴过,而是由卢吴公司的古董经纪绘声绘色地将这组画的前世今生讲了一遍。那人说到画由慈禧太后赏给权臣奉定初后,忽然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神情,悠悠道:“奉公一死,树倒猢狲散,偌大的家产多数留给了他孙儿奉溆意。然此子性顽劣好游冶。当年寓居天津,和些不入流的人勾搭,最终招祸,被人谋财害命了去。人死得很不光彩,实在是辜负了他祖父的期许。哎,他身后所遗至宝难计,不知道都各自流落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父亲奉汉章得了多少。这几幅稀世名画多半是在他死后被人倒腾出来的。卖家坚持几幅画要一道收,想必银钱缺得紧,否则陆续拆卖要顺畅许多。”

    多年后听着不相干的人不咸不淡地说完了奉溆意短暂的一生,宋浴秋不得不承认自己心绪难平。

    但这人并不曾说错了什么,旁人加害他的确就是为了他坐拥的千万之巨。而宋浴秋自己,只能说另有所图,以致顺水推舟。

    此刻他眼睁睁地看着虞西敏开启盒子,十分随意地展开韩干六骏图的卷轴,一直到露出那枚“珧华藏印”。

    虞西敏观察着宋浴秋的神色,果然见他最后将目光牢牢定在了那枚印上。

    珧华者,奉氏子,殁年十七,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罢了。虞西敏早已问清了这些画明面上最后一位主人的身份,由此遇到宋浴秋后的许多不解之处似乎都有了答案。

    虞西敏的母亲陆雪卿祖上是吴郡陆氏,祖祖辈辈生活在江南。到了他外祖父那辈,娶妻柳氏,妻妹则嫁给了后来的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沈庭芳,生子沈怀民、生女沈沅芷。而他这位表姨母入奉氏为长房长媳,与丈夫奉汉章育有一子奉溆意。也就是说,奉溆意与自己算是表兄弟。他从前不曾听母亲说起此事,盖因他母亲罹患精神疾病,实则除了他和父亲以外几乎是不认得人、不记得事了。直到她最后弥留的那段日子里,偶尔会喃喃“秋哥儿”。冬叔告诉他,“秋哥儿”其实是与她从小一道长大的表姐。她们的外婆以出生季节为记,分别称呼两姐妹为“秋哥儿”、“夏哥儿”,据说这两个表姐妹生得很相似,都是花容月貌的江南美人。虞西敏由此稍稍窥见她幼时、少年时的一点点过往。

    江浙一带的名门望族到了近代仍有联姻的传统。虞西敏的父母之间也带着点远亲,两小无猜暗生情愫。当年虞润甫在上海遭清廷通缉,陆雪卿仍在京中,慈禧太后甚至预备将她指婚给一个宗室子。她却在闻听消息后求告表姐沈沅芷,帮她私奔去寻虞润甫。临别之际沈沅芷倚门而立,随后背身相对不忍再看,听着身后马车辘辘的声响消失才缓缓瘫软在地,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事后想来,这是她们这对情深义重的姐妹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这些事都是冬叔告诉虞西敏的,他自称是当年府上家仆,年岁也小,侍奉在二位小姐之侧。

    虞西敏从前不曾去想过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姨母后来的境遇,更不了解她的子嗣现今如何。而经由此次购画,他才从古董贩子的口中大致知道了他那位表兄弟的遭遇。

    大概是怕贬损了画的价值,古董经纪说起奉溆意之死十分委婉,但虞西敏不动声色之际早已捕捉到了关键的东西。毫无疑问,奉溆意奉珧华就是宋浴秋当年杀都杀了却至今念念不忘的那个人。而他们的母亲如此相像,大致他与奉溆意也生了副相似的面容,才叫宋浴秋以为亡人归来,惊恐悲怆、爱恨不得。

    奉溆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购得画后就在想。不知是不是身体里流淌着相似的血,他自从听到这个名字、一遍遍抚过“珧华藏印”这几个古篆字后便有种心神不安的感觉。

    他早年在德国做了心脏手术,弥补了部分心室间隔缺损。这是个极困难的手术,当时只有德国的医生能做。因为技术尚不成熟,他术中发生风险,导致了记忆大幅缺失。他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医生直接为他换了心。要不是对现今医学技术略有了解,他几乎要确信这点了。他从此收敛性情,忌急怒悲恸,安心回到学校求学、回家便安抚母亲。

    他神志不清的母亲,只有面对他的时候是最温柔清醒的。他近两年已经不那么频繁地想起过世的她,但这两日他却常常梦到她,梦到她坐在花园中,低头插着梅瓶,然后抬头对他温柔地笑、牵起他的手走向曲折的回廊。他还梦到过母亲背对着他,怀中抱着一把琵琶,耳边的流苏自琴颈滑落,荡出流水一般的弧度。这些梦境很真切,却不是他现实中见过的,大概是他埋藏在大脑深处的记忆。

    他与奉溆意年岁相当,如果他母亲不曾私奔至海外,兴许他们还是自小相识的交情。而这个表兄弟现在与自己最大的联系是他们都遇到了眼前人。

    虞西敏望向眼神随着他收回卷轴而不断移动的宋浴秋,忍不住问道:“他只有十七岁,你那时也不过差不多的年纪,是怎么忍心下手的?”

    宋浴秋眉头一跳,抬眼看着他。他果然知道了。要买画,古董贩子必定要说明来历,那他们必定会和虞西敏说起同一番话,说起奉溆意怎么在天津胡乱结交歹人最终被人害了性命。以虞西敏的才智,想都不用想就能对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