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乐文学>仙侠小说>鲁迅阅读笔记之祝福 > 外篇 祥林嫂与娜拉
    外篇祥林嫂与娜拉

    时间又过了几年,兰秀依然在方家当女佣,她已经过了四十岁,头发开始花白了,然而精神头儿不减,仍然整天忙里忙外,仿佛一闲下来,就不能安心似的,夜里有的时候,就在灯下数她的那一堆白白的洋钱,每次数钱,都有一种格外的满足,心里分外踏实笃定,兰秀只觉得自己这一条命,都系在这些钱上面,这一生除了钱,她也再靠不上别的了,彩娣有一次就笑她:“兰秀姐,看好了你的棺材本,别给人家骗了。”

    兰秀当时重重地点头,那是务必要守住了的,就好像自己当年一心守节一般。

    方立群这时候已经读完大学,他是法律专业,毕业后在一家律师行当助理,帮人家打官司,在那样的地方,见识着实不少,另外方立群的表弟黄靖到上海来读书,寄宿在他家里,这个黄靖又是新一代的热血青年,很热衷参加学运,关注工运,结果这一回参加罢工示威,就给警察逮捕,关押在警署,他姨母姨丈好容易把他弄出来,真是受了好一番苦,都瘦了,然而却给学校开除,暂时闲住在姨妈家里,打算重新寻找下一个学校。

    这一天,兰秀在院子里做针线活,缝补袜子,黄靖看到了她,便和她闲谈起来,兰秀对黄靖的感觉很不错,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很爱笑的,人很热情,不过就是有些太冒失了,于是她便想要劝一劝他:“黄少爷,那些造反闹事的行当,以后不要干了,多险啊,给抓到警察局里去了,真担心你哦。”

    黄靖冲着她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兰秀姐,你不要担忧,我不怕的。”

    然后黄靖便和她讲起工运,劳工阶层,资产阶级,兰秀听了一阵,补完了袜子,她又开始缝制一个靠垫,主人家里一些不很精细的针线,都是她来做的,这时候兰秀说道:“唉,现在的年轻人,胆量真大,动不动就要罢工,说不做了。”

    黄靖笑道:“难道不应该么?”

    兰秀摇头:“我也不晓得该是不该,人能这样做,总有自己的道理吧,只是我不敢想,我就只盼望这一生能就这么过下去便好,你看看这家里,主人和善,说话从不高声的,让人做什么,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又不拖欠工钱,这就是顶好的日子,我是再没什么想要的了。”

    黄靖微微皱眉:“兰秀姐,你怎么这样容易顺从命运?”

    黄靖此时的身份有些尴尬,兰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劳工阶层”,是姨妈家里的女佣,自己面对她,说不上是否算是“剥削者”,但无论如何与兰秀不是一类,所以倘若要对着她宣传“反抗剥削”,就有点不伦不类。

    兰秀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然又能怎么样呢?这对于我来讲,就是今生难想的福分了,本来我……像我这样的人,可能会更倒霉呢,在我们那边……”

    兰秀将当年作“祥林嫂”时候的险恶,改头换面安在另一个人头上,说给了黄靖来听,黄靖默默地听完,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按照兰秀说的,那确实是极可怕了,自己以为工人是做着奴隶,然而像是那样给人强迫嫁给一个男人,却又是奴隶中更为深重的,都不知该怎样才能够反抗,要怎么样才能将这样的人组织起来进行抗争呢?

    也就难怪兰秀要将在这里当女佣的生活,看得如同天堂一般。

    兰秀的这一番话,黄靖之后对表哥方立群讲了,因为他心中实在苦闷,学运工运他都是一往无前,然而今日听了兰秀说的这些,让他感到极其的憋闷,只觉得分外丧气。

    方立群一听就乐了:“你还和她说这些呢?我早该和你说说兰秀大姐才是,你是来的时间还短,所以不知道她的性子,她就是一个很满足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人啊,当年‘妇女问题’正热议的时候,人家都在说‘反礼教’,她在那里哀叹‘节烈’保不住寡妇不给逼着改嫁,现在说‘工运’,她只会觉得这家中还不错,当然了,我家里对佣工也确实是尊重的,不过佣工毕竟也只是佣工,没看她一天到晚地做?却是很满足的,我还记得母亲说,她当年刚到我家,很是黄瘦,过不多久,就白胖了,对着人总是笑微微的,现在她也是这样,高高兴兴,白白胖胖。”

    兰秀大姐确实是,虽然不是笑呵呵的,然而脸上总带着笑意,仿佛是心满意足,她本来身材高高的,长得结实,这些年来又安心,因此便胖了,倒也不算是很发福,不过看着不是孤寒的样子,很有些滋润气色,像是她这样的佣工,很得主人的喜欢,自己的母亲沈桂珍就很中意兰秀,以为既不是那种狡猾谄媚的,又不会愁眉苦脸,整天很是安泰的样子,让人看了舒心,况且又有力气,很能做,在家里这么多年,凡事熟悉,往往不等人吩咐,便自己去做,家里有几个兰秀这样的人,什么都不必担忧了。

    这兄弟俩围绕这件事,就讨论起来,起初只是说兰秀,后来扩展开去,说到这几年已经有些低落的“妇女问题”,“阶级问题”浪潮起来了,便显得“妇女问题”的波涛沉潜下去,说着说着,他们便说到中国女子的弱点,保守、依赖、麻木、冷漠,归根结底,是“奴隶性太强”,于是这话题便从“妇女问题”,转为“妇女的问题”,都是中国女人身上存在的种种问题,所谓“女子运动”,就是要纠正妇女自身的缺陷与弱点。

    这之后,便是黄靖的姐姐黄逸的逃婚,反抗包办婚姻,黄逸的这件事,引发了家庭内部关于“娜拉”的讨论,偏巧这一阵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在上海公演,从前也演过的,不过那时是“幕表戏”,不是很严谨,这一回是严格依照剧本排演的全本戏剧,再次掀起轰动,各处都在讨论,于是在这一个家庭之中,将黄逸和娜拉这两个人物结合在一起,也是议论了几天时间。

    方立群的两个哥哥已经在社会上做事多年,到这时都是老油条了,带了一种玩世不恭,冷嘲热讽,评论起“女子解放”:“改革么,武器在哪里?工读么,工厂在哪里?离开了家庭,连自己都不能养活。”

    方老爷随着年纪渐长,越来越有遗老的样子,这时候便说:“什么‘娜拉娜拉’,都是那些男人自己想要反,不好直接来反,便借着女人来反,其实哪里为女人想过?他们动一动嘴皮不费力,女人听信了便很麻烦的。”

    方立群也说:“没有经济权,革命就是空谈,到最后能怎么样?不是堕落,就是回去。”

    黄靖默默不语。

    倒是沈桂珍有些听不过去:“啊哟,不要以为我们女人离了男人,便一定不能活了,你们看看我们家里的兰秀,多么的能做,她又很会计算,平时一个铜板不会错花的,我替她计算着,这些年也该攒够一百大洋了。”